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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不行了我饱和了!”卢赫仰天长叹一声,一头栽在桌子上。
这一连串的动静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,周围所有人都在埋头苦干,连头都没有偏一下。办公区已满员,比以往的任何时候都还要满,有些桌子上甚至挤了两个人。这里的人手比其他任何项目的都要充足,因为海昼天的基因数据分析工作被提到了最高优先级,即便先前无缘无故生病的人均已康复。
他们全力工作,无一人胆敢模哪怕一秒的鱼,因为他们不知道那样糟糕的情境还会不会有下一次。
可千万不要有下一次。
“你也有撑不住的时候啊,我还以为你是机器呢。累了就休息去吧,顺便上医院帮我看一眼我老板有没有醒过来的迹象在一旁幽幽地说。
“你老板都没价值了,还看他做什么?”卢赫埋着头,闷闷地说。
“也不是完全没有价值,他一头栽倒在地上时,手里握着个卫星电话,打给了一个陌生号码。我后来回拨过去,对方始终没有接通。你可以问问医生,有没有什么手段能让他回光反照一下,把这件事说清楚再死。”
卢赫抬起头,蹙着眉头望向郑K,“你还是不是人?你跟了你老板这么些年,一点感情都没有的吗?”
“不是你问的我,我老板没价值了还看他做什么。我只是告诉你一下他还有价值。”
卢赫被噎得说不出话来,起身走了。在他眼中,郑K一直是一个琢磨不透的存在,说他理智吧,每次遇到生死之事都能害怕到快哭出来;说他感性吧,却又没有一点人情味。如果把他的脑子刨开,一定能看到萎缩的边缘系统和过于发达的前扣带回。
120号掩体已恢复了往日的宁静,门诊门口不再堵着车,走廊里的加床也都被撤掉了。卢赫和ICU的管床医生确认海昼天没有苏醒的迹象后,来到普通病房看望竺丘。竺丘的状态非常好,好到还有精力打趣。
“来看病人空着手来?”竺丘躺在病床上,翘着脚,十分自在。
“瞧你说的,哪能空着手来,喏,给你的厚礼。”卢赫从口袋中掏出手机,递给竺丘,“看看吧,你的变态小麦。”
竺丘顿时两眼放光。对于他来说,这确实是一份厚礼,他喜欢有关植物的一切,尤其对种子植物的发芽过程着迷。
通常来说,小麦发芽的过程是一场奇妙的变化。适宜的温度和湿度解放被封印的生命力,种子表皮破裂,露出了嫩绿的芽尖,像珍珠那样光滑圆润。芽尖不断伸长,向着阳光的方向探索,同时也向下扎出了细细的根须,逐渐拥有属于自己的茎、叶和根。这是一场从死寂到生机,从单调到多彩,从封闭到开放的蜕变。令人感动。
他一把接过手机,迫不及待地翻看起来,然而屏幕上的画面并不符合他的期待。那一张张标记着时间的图片上,始终只有单调的土黄色。经过编辑的72颗种子,无一发芽。
“全死了?”竺丘疑惑道。
“嗯。安灯泡分析过了,死于细胞凋亡,和你之前对地面死亡植物下的结论一致。烟粉虱的基因并未表达,凋亡的具体原因还在分析中。”
“看来你们那接口,不给力啊。”竺丘皱眉托腮。
“下一步我们打算只敲入接口,看看还能不能活,按理说接口不表达就不应该致死,但还是这么试一试吧。”卢赫说完,转念一想,补充道,“不对,这不是我的工作而是你的,你到底什么时候能好?”
“你可真是个资本家,我都被嘎腰子了,还想着让我工作呢?”竺丘不满道。
“你就被嘎了个肾上腺瘤,一个腹腔镜下的微创手术,躺个三五天就行了。你可是不知道,现在我们有多忙,每天屁股都不离开椅子的,就着电脑啃馒头,和上世纪60年代为了造原子弹集体敲算盘的场景一样壮观!”
“你个医盲,我这么胖的人怎么做腹腔镜手术,我被开腹了!”竺丘说着掀开被子,肚皮上贴着一块大大的纱布,布下伸出一根引流管。
“行了行了。”卢赫连忙上前把被子给竺丘捂好,“你的肚皮我已经看够了。”
“什么意思?”
“字面意思。送你上医院的那天,你至少被5个人看光了。”
“握草。”
离开120号掩体前,卢赫站在ICU的屏蔽门后,隔着厚厚的玻璃窗,最后看了一眼海昼天。那人全身插着管子,心电监护上的数据还算稳定,呼吸机已经被撤下了,只留下一根气管导管,保证气道吸通畅。这是一个好的迹象,说明他拥有自主呼吸。
人也是很顽强的生物,只要还能喘气,一切皆有可能。
果然,在他穿过空旷的门诊大厅,打开车门准备驶离时,被匆匆赶来的医生喊住。海昼天醒了。
匆匆赶回病房,发现一个护士正把耳朵凑在海昼天嘴边,同时不时执笔记录。
卢赫接过本子,匆匆看了两眼,上面只有一个名字一个号码和一串密钥,他径直发问:“莫妮卡是谁?”
“我的线人,负责太平洋对岸的情报。她可能遇难了,你到通讯班问问最近有没有收到长报文,有的话用密钥解密。赶紧。”
匆匆赶回11号掩体,按照海老头的指示,他顺利解读了那份超长的报文。大停电之后,一大部分DNS服务器永远掉线,甚至全球13台根服务器中的5台,至今都未恢复服务。在这个互联网做不到全球互联的时代,超远距的通信只能依靠卫星。
超长的报文从公里外的静止轨道卫星发出,幸运地躲过日凌、星蚀和雨衰,记录了掩体里99.9%的人都从未了解过的血雨腥风。
这是一份日志,但记录的口吻十分感性,准确来说,这是一份日记。
7月14日。
德克萨斯州的风一向很大,在植物枯萎前便是如此。但今天的天气很好,道路上的沙砾像是睡着了一样,全都安然地躺着,直到被轮胎卷起。今天我搬家了,从圣路易斯出发,沿着44号公路一路行驶800英里,将近13个小时,顺利来到这里。
圣路易斯的调查已接近尾声,线索指示,赛格兰有可能停留在这里。
9月11日。
现在是格林尼治标准时间12点46分,但悼念的警报声没有响起。这很容易理解,在这种情形下,活着的人比已死去的人更加重要。我生活在得克萨斯大学医学部(UTMB),这里拥有一个P4实验室,可以支持我的研究。
UTMB的职工十分富有科学精神,他们准许我定期采集他们的血液,虽然我的样本很少,但是样本的质量很高,采样间隔提高到了每日一次。
可我看到了最不愿意看到的结果,和你们那边一样,在这里,基因突变的速度也很快。也许我们甚至不需要像果蝇那样一代一代繁殖下去,便可以在几个月内变得面目全非。我很害怕。
我们的电力十分有限,我敢肯定,今晚的纽约,不会像往常亮起能照亮4英里天空的光柱。
11月23日。
今天是感恩节,但是没有火鸡吃。明面上,UTMB的食物由州政府提供,但其实我们都很清楚,在这个完全私有制的地方,州政府并未拥有自己的粮仓。也许他们是利用金库,从附近的农场主手中高价回收,也许是以联邦政府的名义强行征用。
私有财产神圣不可侵犯,农场主要么得到了卡车才能装得下的大笔现金,要么得到了一张支票和一个口头保证,保证灾难过去会获得补偿。
可是,这种情况下金钱和被透支的未来又有什么用呢?也许他们只是得到了几颗子弹而已。这很容易想象,因为911那天,银行金库的守卫者把枪口对准了前来避难的人民。
今天是感恩节,我们吃的是没剥壳的小麦,脱粒机显然没有好好工作,粗糙的外壳划破了我的嗓子。我并不为此懊恼,因为我觉得这是一种惩罚。
12月25日。
今天是圣诞节,我十分高兴,但不是因为节日。州政府传来消息,他们正在合力建设地下避难所,允许难民进入。另外,赛格兰的行踪有了最新进展,有一位农场主声称自己见过他。主动提供线索的奖励是丰厚的,也许他可以保住自己的粮仓。
2月22日。
今天是总统节,但没有人在乎乔治华盛顿被遣散了,因为我们的能源不再充足。州政府用混凝土填埋了P4实验室的核心区,最后一次走出那里时,我的背包里装了整整一打硬盘。
5月30日。
夏天来了。两个月前,我从UTMB搬到了位于圣安东尼奥的西南生物医学研究中心,这里有一个私人的P4实验室。这里的物资十分充足,并且作为世卫组织的办事部,不会受到州政府的干涉,我的研究可以继续。
但似乎也没有什么好研究的了,植物死了,人也活不长,这是不争的事实。还好,德州的气候十分干燥,尸体大概率会被风干,而不是腐烂。
另外,依然没有赛格兰的行踪,之前的那个,是虚假情报。
7月4日。
我好像病了。从早上醒来,我就一直在发烧,其他人也是。这不应该,这里的天气一直干燥炎热,不应该有任何传染性疾病存在。难道,这就开始了?基因突变仅仅开始了一年,我们便要面对和你一样的结局?
7月7日。
生病的时候心理总会格外脆弱,其实事情好像没有那么糟糕。我们都陆续痊愈了,身体没有任何异样,没有任何病后的虚弱感,甚至比以往都要舒服一些。趁天气好时,我到地上晒了会儿太阳,我第一次这样喜欢太阳。
7月8日。
绿眼睛,我有一双绿眼睛。前一天晚上,在卫生间里,我在一片黑暗中看到了一对莹莹的绿,像是夜晚的猛兽。打开灯,我看到自己的眼白上,带着一块块的绿斑。我真的生病了,长久单一的食物让我的体内缺乏铁元素。可是慢性缺铁的眼睛,会绿到这种程度吗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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