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余光之中,山月见那紫藤花般亮绸的褙子下低低隆起的小腹。
山月微微一愣。
“要当人上人,惟有两条路,一条是坦途,龙生龙、凤生凤,从谁肚子里出来就是谁,这条路不用挤,大胡同宅子、奴婢仆人、珍馐善食...生下来就有,就不必操心了。”
亮缎紫藤花少妇一手撑在腰后,一手抚上肚子,虽已有孕,却依旧妆容精致,眉毛如远山青黛朦胧中绵延重叠,声音娇俏,一口流利的京腔,尾音像带着钩子似的上翘:“还有条路,羊肠小道儿,人挤人、人踩人,一百人里得死够九十九个,才能有一个走出来。”
“我问你,你爹娘是谁呀?”
紫藤花少妇略微埋头,眼眸中闪烁着亮亮的光彩,眼下的泪痣如神仙子赏赐的前世的印记。
山月心头一惊,如一只受惊的蝉,薄翼微颤,下一瞬就像被风垂烂扯坏:“妾,妾,妾身爹娘死得早...不过是佃户...帮着种些杨梅和李子...”
紫藤花少妇眨了眨眼,勾起唇角,嘴边两个小小梨涡盛满笑意。
目光澄澈,神态天真,说出的话却叫人毛骨悚然。
“你爹娘埋在哪儿呀?可是自家种树的地里?”
“是
“那你爹娘死那年,你们家的桃子、李子一定可甜了——他们说埋尸的地,种出的蔬果最甜。”紫藤花少妇唇边绽开的梨涡也很甜,甜得像掺了砒霜的蜜。
山月轻轻伸长脖子,将喉间的甜腥隐蔽吞下。
“你看吧——你就是走羊肠小道儿的,你从贱民肚子里出来就是一辈子的贱民,种树种果就是你的命,你命不好,运却还不错,得逢‘青凤抬举,一路将你送进京师三品大员的后宅里。”
紫藤花少妇折了身,半侧身子,远山青黛的眉梢微微抬起:“人挤人、人踩人的死相,你不必经历,你便应当更努力、更拼命、更着紧些,哪能时刻说着‘我不行‘我不能‘我不敢这些个丧气话?”
紫藤花少妇无奈地摆摆头,侧眸同母亲抱怨了一声:“看着这些个贱民,这心里可真着急!自个儿是个废物,偏还不争气、不上进,反而还转头埋怨咱们刻薄、傲慢、不给机会——”
紫藤花少妇扯了扯靖安大长公主的衣袖,摆弄撒娇:“您看我,还怀着孩子这么辛苦,也跟着您四处学、四处看呢!”
山月袖中未有蝴蝶骨刀,为警惕搜身,她并未将利器带在身侧。
若有刀,她想刀锋如疾风,似薛枭一般,一刀劈砍在傅明姜的头顶!
占尽天时地利的上位者们,嫌弃蝼蚁不够努力、不够进取,所以够不到成熟的果实...
这些话本身,就满含荒诞。
靖安大长公主安抚似的拍拍紫藤花少妇的手背,眼眸下垂,俯视看向始终低头不语的山月:“‘青凤之中,不养闲人。你若当真不行,本宫自会处置了你,换上可行之——”
靖安大长公主话还未说完,便看堂下之人哆哆嗦嗦抬起头来。
“妾,妾身试,试倒是可以一试。”
山月怂着肩,试探、恐惧、张皇的目光汇聚在一处,显得整个人怯懦又多疑:“只是青凤做事,实,实在叫妾身害怕!”
山月喉头颤抖,带出哭腔:“祝夫人为‘青凤兢兢业业数十载,如今一口棺椁还停在灵堂中无人认...她的死波澜不惊,饶是功绩赫赫又如何!体面得用又如何!她只能为薛太保之依附,除却这个身份,全无依仗,才会死得这般轻易!妾身可以冒险,可以拼命做事,却不愿像祝夫人那样悄无声息死去!就像死了一只鸡、死了一条狗似的,什么风浪都没有!”
傅明姜并未解山月此间深意,轻易被激怒,梨涡展平,挑唇一笑:“你既如此不知感恩,竟敢出言质疑!——那旁的也甭说了,拖下去,处死——”
靖安大长公主挥手拦下傅明姜的话头,意味不明地看向山月,言辞立抓重点:“除却这个身份无所依仗,才会死得这么轻易——你还想要什么身份?“
傅明姜立时挑眉:“身份?!什么身份!已将她抬轿到三品大员府上了,她还想妄图什么!她也配!?”
“绥元!”靖安大长公主沉声呵住,目光深沉地紧盯山月。
能从“青凤”一路杀出重围,站到她面前的女子,绝不可能是一眼就看透的小白花。
这个贺氏,甚至是这八年间,唯一一个能近薛枭其身之人!
她有些本事在身上的!
有本事的人,脑子都活。
这丫头或许胆子不够大,或许只是有点小聪明,但也够了,顺着风也能成事了!
如今,她抓住了她们需要她的重点。如今,仗着顺风,正跟她们谈条件呢——事可以做,好处也得有。
靖安大长公主制止住薄怒的长女,似笑非笑地看向山月:“那你且说说看,你想怎么个有波澜、有风浪的法儿?”
山月瑟缩地看了靖安大长公主一眼。
“你既已是‘青凤,有话便说,要财要人要地位都可,赏金说在前头,你做事才有动力。”靖安大长公主面宽眼大,形容艳丽,耳垂又大又厚,俗称“佛像”,一笑起来竟有几分残忍的慈悲:“我只怕你不要,不怕你胡要,你直管说,成与不成,本宫自有定论。”
在上位者眼中,如蝼蚁般的纤细女子急促地喘了几口粗气。
“我不要财、不要人、不要地位。”山月上眼皮撑得很满,巴掌大的脸煞白一片:“我要扬名。”
“扬名?”靖安大长公主凤眸微眯。
山月连忙点头:“若祝夫人贤名在外,薛太保便是怒极攻心,也要权衡杀不杀得!若杀了,可会引来大麻烦?思索之下,他不一定会下杀手!至少,至少祝夫人可保住一条命!”
此言,出乎靖安大长公主意料。
名声?
名声,是个好玩意儿。
不带财,不带利,却叫你拥有随时兑换财利的能力。
但凡女子有名声,旁人待她,便需掂量几分态度和言行,这无关财富和地位,因这名声是剥夺不走的,是真正属于女子的。
这个旁人,不仅包含女子的家眷、夫郎。
呵,自然也包含她们。
她企图攒下这点名气作为自保的手段,避免被薛枭报复的同时,也避免成为“青凤”的弃子。
心思很巧,这点小聪明叫人一看就透,却不反感。
靖安大长公主审视着堂下之人。
这个纤细瘦削却相貌极美的贱民,眸光中带着试探与野心,敬畏却向往地偷觑着她。
绥元翁主傅明姜冷哼一声,突兀开口:“名声二字,乃士大夫终其一生之所求,女子在世,凡得声名者,无不是颇具争议之辈,本宫身为皇亲国戚、天之娇女,尚且不敢想扬名立万你也配?”
山月急迫地摇头:“不,不!妾身不愿扬名立万!惟愿若有一死时,不至于悄无声息!”
靖安大长公主开口道:“贤名、孝名、才名、侠名,皆为名声,你父母双亡,柳家只为依托,自不可以孝名立身;你诗书不通,无咏絮之才,才名亦走不通;侠名、大义之名,亦非一朝一夕可得...“
眼看路都堵死了。
山月急忙开口:“妾身,妾身擅画!画作极好!去年考核所作的《山火》,甚至被四大家之一的米师收纳为己画!”
靖安大长公主脸色变了变。
她知道这丫头擅丹青:毕竟,这是薛枭娶亲提出的条件。
却不知,这丫头所画之作,竟好到被米要和收归己有!
“呵——”傅明姜像听见极大的笑话,几乎笑出气声:“你的画...你的画竟被米大人看上!?还收为自己的作品!?”
山月恳然仰头,重重点头:“妾身所言无半句虚词!当日祝夫人也在,祝夫人身边的妈妈也在,一众应考的‘青凤也可为妾身作证!妾身记得嘉兴府出身的文姑娘,就在那里!”
“文清婉?”靖安大长公主问。
山月赶忙点头:“是是!”
“她如今在禁宫之中...”但也可求证一二,若有此事,倒是对这贺氏能力的证明。
靖安大长公主不在意地挥挥手,不欲透露文氏的行踪,重回话题:“你若极擅丹青,倒是可以以此为噱头,在京师扬名...“
靖安大长公主顿了顿,声音轻缓,竟从中听出几分语重心长的意思:“你若好,便是‘青凤好,‘青凤选出你们这群姑娘,也是费心劳力的,并不是叫你们做一件事就放任你们去死的——便是你刚刚说的祝氏,‘青凤也是管了她的,她所出的薛家子不就配给了常家吗?只要常家不倒,纵算他有个声名狼藉的娘,薛家想动他,也要顾忌他身后的岳丈。”
关北侯周夫人应言前站一步,冲山月颔首笑了笑。
山月情绪不由平缓了些。
靖安大长公主接着道:“‘青凤可助你扬名,只是这法子——”
“妾身打听过了!”山月双眸一亮:“攒名声最好的法子就是自抬身价!如今出身贫寒的良家子入宫,三书六技皆需重新教授!这些良家子是奔着娘娘、主子去的,自然不能叫宫里的嬷嬷教导!禁宫外,这几日许多命妇都领着差事进宫去作讲仪!此番荣耀,可为扬名增色!”
靖安大长公主笑了笑。
这贺氏,果然有备而来。
不错。
这丫头不错。
心里头有主见。
知道她们想要什么,也知道自己想要什么,提出的要求,刚刚好在她能够抬抬手就解决的范畴。
“可以。”
靖安大长公主为人果决,此等小事并不需她浪费过多心绪,随着点头便是抬手。
一只盛着小碗的红漆托盘,随着这一抬手,上了厅堂。
靖安大长公主神色自然,妆容豪奢精致,不动声色道:“本宫可助你作为命妇入宫教导良家子,你帮本宫说服薛御史丁忧——在此之前,你需喝下这碗牵机引,以表忠心。”喜欢墨燃丹青请大家收藏: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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